子杦

不要温和的走入那个良夜

【昭白/一种if】沁·陆

是复建,4k

沁,玉以沁色为贵。却不知,沁色,是玉的疤。一种玉伤。华美里留着玉的血。

 @shine-铃音  @蓝雨的夏至  @Leone.G  @庆宣 








那一条街还是那一条街。没什么两样。慢慢地从清寂的秦王宫延伸向人声鼎沸的街市。像是从高高在上的台楞上走下来,随着轱辘的车轮,缓步挪入烟火喧嚣的人间。


这一条路,他走过太多次。多数时候他乘着马车,隔着一层模糊的木架,隔离开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上一次让他这样步行着穿过这条街只有……他新婚夜一时撒气逃到那人府上时了。那时他满心满眼亦只有那一人,根本无暇顾及周遭屋舍。


哪怕之后也是如此。


嬴稷垂着眼,不想听周身不知怎么安静了些的闹市。无端地生出许多怨怼来,好似这喧闹,大声了不是安静了也不是。他缓缓吐出一口胸腔里烦闷的苦气,连同不可说的憋闷。


没什么不对的。真正不对的是他自己罢了。


离开宫室里熏得人头昏脑胀的热气之后,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缓缓的复苏,舒展筋络,活动手脚,蜷缩着的故人发出松动骨头的呻吟,挣开锁链与躯壳。


先是五感。来来往往的低语,那些笑谈抑或是吆喝,一字一字地带着秦地秦人的固有语调,古朴得像是钟声,震醒了耳膜。于是,他听见了。目光垂敛,落在身前的手,皮肤终究不抵年岁,斑驳纵横。于是,他看见了。


便也不可抑制地深切察觉到自己的衰老。


秦王从不觉得自己老。脊背挺直,不见这等年纪的衰微。他依然矍铄。依然筹谋着天下,要纵横捭阖,要吞吐六国。一双锐利的眼,像是不落地的鹰,像是永不满足的虎狼,毫不遮掩其中的野心。像一块庞大的阴影,笼罩在那些同登高台的国君头顶。


可嬴稷感觉到了衰老。离开炭火燃烧的地龙之后,这一具身体仿佛再也留不住热量似的迅速冷却下去,手指枯瘦,面皮文皱。腐朽的气息从躯壳内部渗出,与一身名贵的熏香混在一起,却是行将就木的药,阴曹地府奈何忘川的水腥气。


范雎在怕他。他当然感觉到了。秦相应侯拖着一条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侧,蹭在地上发出摩擦的声响。范雎来时的马车就在他们另一边缓缓地赶着,他的目光时不时地就落在他的身上,一触即收,生怕他追着回头,看向他似的。


他只觉得无趣。这一趟行过热闹街市,周身被人气环绕。他却不知好歹地生出了无生趣的念头。想要就此撒手,抛却、剥离这一身繁重袍服的壳,丢下秦王这顶沉重、浩大的冠冕。拔毒似的,拔出这恍若催命的符号。


这一路不算远,昔日选址开府时他的私心。


嬴稷停住了步子。


倒不是因为近乡情怯,是因为秦人。


他偶有一面之缘的、更多是根本不认识的秦人,安静而且沉肃聚在那一扇褪了匾额的府门前。没有人组织,自发地围聚起来,却不杂乱,像是无声的围墙,将那扇闭合的门前伫立着。


三教九流,形色人等。父亲扶着家中的老人,母亲牵着孩童,手里拿着果子抑或是一小袋米粮。亦有小本生意人捧着不值钱的糕点,妻子扶着伤残的丈夫,嘴唇嗫嚅,大秦铁打的男儿眼角噙着泪。手中无一例外地拈着一支或几支香。


不是多名贵。粘土多过香粉。


他们安静地等,如同在对一个莫名而庞大的事物行礼。在喧闹之中独独生出一方僻静。子女搀扶着老人颤颤巍巍弯下身子敬一炷香,又按着年幼孙儿的脑袋在冰冷的石阶上磕了一个头。被妻子扶着的丈夫残了一条腿,却一步上去丢了柺,在石阶上撞得砰砰响,夫妻俩泣不成声,落湿一片深色。


每一个人的面孔,都带着奇异而朴实的诚恳与希冀。像一块砖。


燃着了的香,烟粉缓缓上升,散入空气,只余下一点劣质的香味。却仿佛在众人诉之于口的低声呢喃里洗净,澄澈而轻盈,心香一瓣的祈福便也随着悠悠地飘散去。


范雎额角一跳,下意识地就去看身前半步停下的秦王。


他记得有件往事,早于他离魏就秦。


秦王说,“遂绝爱道。”


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出那副场面,样貌年轻也更昳丽的秦王独坐高台,低低地垂下眼来,冕旒轻晃,看不清眼中光色。但他或许会勾动一下唇角,飞快而嘲讽,继而用秦王一贯的平静语气吐出这冰冷的四个字。


遂绝爱道。


轻飘而沉重。坠地深陷坑洼。


然而秦王现今就束手站在人群不远处,像个遥遥被隔离的外人。他融不进那些不断离开又不断涌过来的秦人,亦融不进身后热闹的街市。就像是……哪里都容不下一个想要成为嬴稷的秦王。


这像是宽纵。独独为一个人开放的特例,任由秦人为这么个人祈福,叫秦王也浸透满身的香火。


范雎紧闭着嘴,静默地陪同人站在不远的僻静处,望着那一栋其貌不扬的宅院。褪去了匾额,仿佛与周遭屋舍融为一体,辨识不出这便是昔日显赫的武安君府。


可秦王的目光从未偏颇。一路步行过来出了一身热汗,终于在寒冷的年末冬季里浸泡凉透。脑内是从未有过的清醒,也是从未有过的茫然。


如何呢,还能如何呢。


那半步的距离,越不过去便是越不过去。纵然在心底里无数次畅想惠文王之张子、孝公之商君,又能如何呢。他终究不是惠文王之张子、孝公之商君。


许久他听秦王开口,语气缱绻温柔,缠绵着他不敢读懂的情谊。


“能抚养军士,攻必克,得百姓安集……故号武安。”他轻轻笑了一声,念着那人的名字,“白起啊白起……你真是。”


只是大梦一场到了最荒唐处,心有不甘。


无可奈何。


“走吧。”秦王说。


于是,范雎跟着他再一次踏入武安君的府门。经过那个石阶上简陋的用一个土碗堆着粟米又或是杂粮馒头的祈福台面,绕过氤袅的香火气和送上的各种物色,将短短的香茬落在身后。


来应门的是一张不算陌生的面孔,姓孟,是原先跟着白起从眉县出来的老管家的儿子,四十来岁,鬓角已经泛白。他显然认得嬴稷也认得范雎,扶着门框的手一顿,指节微微泛白。就在三人僵持不下,以为会被府中的管家推拒时,那人松了手,先一步让开了身,把人放了进来。


这一座府邸还是之前的模样,穿过进门处的回廊。重新复苏的嗅觉里,嬴稷只闻见冬日空气的冷香、木质浸透了的沉郁还有落叶腐朽的酸苦气,偌大的宅邸里气味干干净净,嗅不见一丝人气。生了大半年的病,却连一丝药味也无。


……简直像是有意寻死似的。


高高的檐角围墙,紧紧窄窄的回廊。里头似乎只有他一人而已。嬴稷有些呼吸困难,听见自己胸膛里难听的抽气声,愈发觉得昔日尊荣的府衙像一座华丽空荡的坟。除了寂静没有别的声响。


“寡人……记得武安君有一笼雀儿,怎么没听见声儿?”


引进来人之后,管家便安静而沉闷地垂手跟在一边,不再说话也不看秦王一眼。现下被问到了,也只是抬了一下眼,规矩地回答,不愿多说一个字。


“死了。”


这话说得冷不丁,让人想到什么不太舒服的联想。不单是嬴稷,连同范雎也皱起了眉。后者转头看向那位又重新垂眼不再看他们的管家,他总觉得这人的语气漠然里带着怨怼与讥讽,偏生还站得乖顺,简直……简直就和这间主人似的。


“这宅院偌大也没个侍奉照顾的,”武安君现今在秦王心里头碰不得,范雎乜了一眼,试探着开口探探秦王的底,“管家这些时日辛苦了。当真重情重义,范雎感佩。”


他这话说得机敏,轻飘飘地点了点本该同样被驱离的管家仍旧留在此处不合秦律制式,又稳准地踩上先前令秦王大怒的情义,前能退后能进,说完还不忘去瞥了眼秦王的脸色。


嬴稷的眉宇皱得更深了些。


“不敢当。”姓孟的管家仍旧是那副恭顺模样,垂着眼,对其中几番试探机锋全然不顾,话说得更刺,“孟西白本就一家,论辈分将军乃是族叔。既是一家叔侄,何来侍奉?”


“何况,”他抬眼,终于正视这一对王与相,勾起一个十足嘲弄锋利的笑容来,“小辈为长辈扶灵出丧本就是应该的。”


他难得觉察出些许快意,仍然平静地回望着秦王投射过来的锋利目光,不躲不闪。秦王嘴唇嗫嚅着,像是在打颤,面色也跟着白了几分,满脸的风雨欲来。他等着,平静而恭顺的面皮下怀着明晃晃的恶意和讥诮,等着秦王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不许咒他。”


管家有些意外,却也只是心里嗤笑一声。王心反复,叫他如何信。


嬴稷没心思多管一个管家的僭越和不敬,只往前走。回廊终结,院中豁然开朗。


昔日君臣决裂的亭台依然立在原地,桌案还摆在那里,只是上面所有的痕迹想来都已经清理干净。厅堂的中门闭合着,偏角的灶房也没有烟气。上次到访时在偏房正厅间来回穿行端茶送水、烧火做饭的仆从侍女早已不见踪影,随着褫夺被一同收回,但那一次不同今日。不一样的。


庭院正中停着一口棺。


通体深黑,描摹着绛红的纹路。连同灵柩边上的丧仪皆是封君的制式。


秦王像是被当头打了一棒,终于变了脸色。他猛地转头看向沉默而无声的孟管家,像是惊醒了其中以年岁温养的恶鬼,满脸骇人的凶色,却先是站不稳似的倒退了半步。


“……什么时候打的棺。”


“长平战前。”管家的声音依然平静,目光落在方正的棺上,晦涩不明,“将军常说,战场死生之地,纵然是他,也未必不会就此殒命。每次征前便会叫人去打一口。”


而听的人却是一下佝偻下去,终于露出了一些这个年纪的苍老颓靡,那一身繁复的王袍像是要把他压垮,又像是一个用昂贵丝线金银编制而成的囚笼,将其中衰垮的灵魂强行钉起,逼迫着站直了。如是一套僵直的名为秦王的人俑。


“……那些棺呢。”


管家只是沉默地绕过庭院和那一口深黑的棺,走到后院。不管身后的秦王与秦相是否会跟上。


后院的正中同样停着一排的棺。从制式上看一路规格高升。棺盖上留着灰,漆面驳杂,像是有些年头,经年的停放在此处。萧瑟的年末深冬无端起了阵风,阴飕飕的,从骨子里泛起寒意,忍不住打颤。


瞳孔一缩,嬴稷不敢看似的移开了目光,落在院角的那棵树桩上。他记得原先后院里是种了树的,一棵枣树。武安君夫人从赵国……带来的枣种子发芽生根长出来的枣树。他还喝过那枣煮得粥,甜糯,滑过喉头一直暖到心口。


“树呢?”他问,不知道自己想要一个什么答案,“那棵枣树呢?”


“砍了。”


管家不明所以,回答得还是干脆单薄。


“……仲儿呢。他走了吗?”


“仲公子去函谷关了。将陵葬入封地。”


嬴稷一时没有把这个地名连同眼前的一切联系上,隐约而模糊的线条脉络穿行其中,飘忽不定,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听起来像是在反问。


“将军说了,他是大秦的将军,函谷便是他的封地。”管家的语调柔和下来,话音轻浅,“他本就该镇着大秦的山川天下。”


心脏不过拳头大小的一团血肉里,七情六欲还是贪嗔痴,从年少的甜慢慢发酸,最后变成了吞不下又舍不得,摇晃着,摇晃着,就要满溢。


被满院棺材的阴风一吹,酿成了苦。


有声音催着他,说吐了吧。可嬴稷还是舍不得。


内侍哒哒着小步,送来了前线的急报。他麻木地拆除封泥,将上面的字一目十行,随手又递给了身边沉默的秦相。独独立在院中,只觉得天地广阔,空落落没个人影。


武安君的杀心,竟是这样轻飘。却把他一腔肺腑搅烂。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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